“性感”回归：露还是不露，这是一个问题|乌尔比诺的维纳斯

性感和情色早已不是表达破除禁忌的唯一和最佳选择，但仍不失为一个可选项。它不再是一种凝视下的产物，而是更主动的自我表达。

记者 | 达达

“性感”回归

时尚有很多“指数”被研究者指出和经济有关，比如戴维斯博士的“高跟鞋指数”——经济越不景气，高跟鞋的鞋跟越高。在美国，上世纪20年代，低跟鞋和平底鞋畅销，但到了“大萧条”时期，相比于低跟鞋和平底鞋，高跟鞋的销量陡升。当然还有雅诗兰黛集团前总裁李奥纳多·兰黛提出的“口红指数”——口红的销售量总在经济衰退期间逆势热销。无论是巧合还是规律使然，2022春夏的趋势之一是性感元素回归了，裙子变短，衣服的裸露部分增加，也似乎映衬了“钱不好赚”的事实。

香奈儿2022春夏高级成衣的T台出现了简约的金色或白色泳衣，还有粉色或淡紫色的斜纹软呢短款连衣裙、渔网半身裙，以及饰以多彩钩针编织的外套。维吉妮·维娅想以一种性感的姿态，唤起80年代的情绪与氛围。巴尔曼以金色和皮革滚边的短上衣和短裙看似随时可能滑落，罗意威几近透明的薄纱连衣短裙仅在关键部位用褶皱的丝巾设计遮盖……性感成了2022春夏时装周的主题，其中甚至包括普拉达。要知道，缪西亚·普拉达被认为是在其职业生涯大部分时间懒得讨论这种话题的设计师。

Chanel 2022春夏高级成衣

普拉达2022主题是“祛魅诱惑”，把题目拆解成“诱惑”和“祛魅”两部分来看更加容易理解。胸衣被结合进了毛衣的造型里，隔着织物也能隐约看见胸部的轮廓；下半身造型的灵感来自上世纪招贴女郎画报Pinup Girls（最初为了振奋军人士气而设计，充斥着隐晦的情色元素）；日常的T恤则借鉴了古典束身衣的束带方式，原本藏在外衣里的束带被大方地露了出来。如若解开礼服裙背后的暗扣，便能露出风姿绰约的后背，当视线顺着背部线条往下移时，又被卡在腰间的皮带强势拦截了。

在这波性感讨论兴起之前，古驰《Aria-时尚咏叹调》形象大片以“欲望本体论”为题，用影像赤裸裸地讨论了雌雄同体、爱欲与身体和衣装的关系。“在具象艺术中，情色表现为衣服与裸体之间的张力。”罗马大学美学教授马里奥·佩尔尼奥拉（Mario Perniola）说，“因此，它的条件是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转变。如果其中任意一种状态对另一种状态表现出基本意义上的排斥，这种转变的可能性就被舍弃了，同时也失去了情色的必要条件。”佩尔尼奥拉的这句话从侧面对设计师执着于表现遮盖和裸露做了注解。

Prada 2022SS

2022春夏关于裸露、性感的讨论，乃至于有些表现为情色的呈现，可以用缪西亚·普拉达的话来解释。“我强烈反对回归‘常态’的想法，我们必须从当下吸取教训。……事已至此，如何回去？这场秀是一种探讨，关于什么是‘魅惑’，为何数百年后，这些概念依然重要？”

时尚与艺术中的“性感”

时尚和性感的交织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性平权运动的兴起打开了讨论女性自我身份和意识的通道，女权运动才以此为契机得以推进。这也为裸露的时尚摄影打下基础。曾做过模特的女摄影师莎拉·穆恩拿起相机站在了取景框的另一端，高度近视的她不戴眼镜，声称如此才能更敏锐地感知光线与物体的形状。不知道是不是由此导致其作品呈现出模糊而湿润的质地，要么过于大的光圈让细节虚化，要么延迟的快门导致运动中的拖影。当其他摄影师都在定格“真实”的时候，莎拉·穆恩捕捉到的竟是黑白影像中模棱两可的暧昧。

和莎拉·穆恩一样钟爱黑白照片的摄影师赫尔穆特·纽顿索性将带有性意味的视角植入法国版《Vogue》。在纽顿的作品中，黑通常是深沉的大面积色块，而白则为身体上的光线流转，影调在情欲与克制之间维持平衡。《时尚、欲望与道德》一书中写道，20世纪上半叶，时尚中少有露骨的情色，但在60年代之后，情色作为嘲弄当权派伪善的戏谑方式，变为新的道德规范。

纽顿在欧洲巨富们流连忘返的度假胜地里，拿捏着几近色情却不触及底线的尺度创作。其作品好似一组组来自电影的跳帧剪辑，画面展现出的叙述混合了上世纪30年代新闻摄影的场景质感。基于这种视觉语言，纽顿戳探着禁忌笼罩下的薄纱。他坦言自己喜爱所谓的“庸俗”（vulgarity），这也让纽顿深陷掌声和口水之中。然而一直以来，正是人们眼中的坏品位在打破约定俗成。比起重复“美丽和得体”的标准，纽顿让作品成为一把上膛待发的枪，为了在巨响中惊讶众人而准备。虽然和油画的表现形式大相径庭，他镜头下更具象征性的女性力量让裸体和性感更高级了。

主流时尚从纽顿镜头下的演员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身上获得灵感。在昏暗的街道上黛德丽夹着一支香烟，眉毛高挑，气定神闲，这种饱含欲望暗示的影像为设计师贡献了创作素材。受到流行文化和女性运动启发的伊夫·圣罗兰创作出“吸烟装”（Le Smoking），更为性感的雌雄同体的服装出现了，它不再回避性别标识，结合了男性和女性的服装设计元素。作为一款专为女性设计的无尾礼服，“吸烟装”与其说是一件吸烟夹克，倒不如说它指向女性在公共场合吸烟便是离经叛道的旧观念。

电影《摩洛哥》剧照

这和随后出现的各种女性化男装在本质上类似，是一种另类生活方式的宣示。中性化女装和女性化男装往往带有一丝情色意味，一方面部分根植于性别规范的越轨，另一方面和性别气质的客体化有关，也就是所谓的“凝视”。没有凝视，也就不会有情色的概念。英语中的情色（eroticism）一词来自希腊语，eros在希腊语中意味着“欲望”，同时也是希腊爱神阿芙洛狄忒之子的名字，也就是罗马的丘比特。《韦伯斯特词典》上的说明指出erotic的首次使用在1651年。由此推断，在17世纪之前，作为概念的情色还不存在。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中，含有性意味的形象比比皆是，与此同时，他们在文学艺术中把这些露骨的描述充当为一种流行意象，象征生殖或保护。如此开放的气氛并没有一直持续，转变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萌现。西斯廷礼拜堂那幅《最后的审判》原本被米开朗琪罗创作的版本是全裸体形象，无论善恶。因为壁画遭到反对，教皇在米开朗琪罗去世后，命画家伏尔泰拉给裸体人物画上了遮羞布。这被认为是宗教和艺术之间的角力。

《米开朗琪罗》剧照

提香的维纳斯则可以看到有关“凝视”的部分。提香为皇室与贵族创作过五幅维纳斯相关的作品，几幅画的创作背景和意图各不相同，但作品中通常有一位侧倚的裸体女性。在腓力四世（1605～1665）继承王位后，他将一幅提香的维纳斯作品放到阿尔卡萨宫中的“提香之间”。收藏这类画作的房间被称为“保管室”，仅向热爱艺术的国王以及男性贵族开放，观看成了少数人的特权。

到了18世纪的法国，情色已经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意象，变化为过度的、无节制的性爱，意味着对性禁忌的突破和逾越。1863年，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对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戏仿，完成了《奥林匹亚》，画作描绘的是一位名叫奥林匹亚的裸体女性侧卧在床，一位黑人仆人手捧花束，站在她身边。《奥林匹亚》首次在巴黎沙龙展出时，米开朗琪罗画中那些曾经遭受审查的形象早已被奉为经典，但马奈更具真实性的呈现方式还是引发了巨大争议。在提香的笔下，维纳斯的目光温柔，而马奈的奥林匹亚直视观者，像是一种反向凝视，充满挑衅。

情色，色情？

从情色艺术充满争议的历史可以发现，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有关性的艺术表达总是不可或缺。然而，不同时代、地区和文化对何为情色的理解和尺度，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毕竟，都涉及身体暴露的情色（eroticism）和色情（pornography）之间的界限难以划分。

在流行文化中，最经典的例子便是《花花公子》。《花花公子》在创始初期引领了新潮的男性娱乐方式，创始人休·赫夫纳在第一期的社论中写道：“我们喜欢自己的公寓，喜欢调上鸡尾酒，就着一两种开胃菜，在留声机上放一点调情音乐，并邀请一位女郎安静地讨论毕加索、尼采、爵士乐和性。”如今看来，杂志一面展示着“肤浅”（裸露的女性图片），一面谈论着“深度”，其作者名录中不乏像伊恩·弗莱明、村上春树、亚瑟·查理斯·克拉克这样的名家。在赫夫纳去世的时候，歌颂他的人认为他引领了划时代的性革命，指责他的人认为他固化了传统的男性视角。

路易威登2022春夏女装

正因为情色和色情如此含混不清、争议不断，喜欢传达颠覆性想法的设计师更喜欢以它为题，讲述一个包含性主题但不限于此的故事。1974年，卡尔文·克莱恩以一款紧身的标志性牛仔裤被时尚界所熟知，随后他邀请了15岁的波姬· 小丝穿上牛仔裤出镜广告大片。“你知道我和我的牛仔裤之间有什么吗？什么都没有。”在90年代的高级时装界中，汤姆·福特执掌的古驰在一系列视觉形象中出现了“权利女性”，她们身穿利落剪裁的西装，将高跟鞋踩在男性身上。

大众认为时装是盛放身体的容器，可在更为先锋的设计师看来，立场的呈现、某种气质的塑造或者某种气氛的传达更为重要，不论是质疑还是赞美。即便有情色意味，设计师希望通过女性化男装所吸引的注视是解放和进步的，它可以破坏现有的性别支配系统，并提供新的身份识别。但凝视由于其物化本质，不小心处理就会成为一种征服和剥夺自主权的解读。

Kappa 2022SS

2008年，设计师乔纳森·安德森的“性别模糊”男装系列首次亮相，华丽的珠宝、长绗缝裙、半透明开襟针织衫、雪纺短裤、云母般闪亮的衣服以及透明背心。从2008年到2011年，贯穿他美学的透明元素，以及对女装的借鉴，都表现出一种性感的柔弱。

时尚就像测量当今世界的温度计，近五六年间，关于性感的探讨和呈现被“政治正确”的多元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过于政治正确的图像让时尚的视觉丧失了最基本的要素——讽刺。诚然性感和情色早已不是表达破除禁忌的唯一和最佳选择，但仍不失为一个可选项。设计师们借由历史服装元素在当下语境中的还原，重新审视性感的内涵，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它是一种和身体自主权休戚相关的存在，不再是一种凝视下的产物，而是更主动的自我表达。